饶珍珠散文二题
一千米故乡
老 街
在我的字典里,故乡,常常是缩小的,很多时候它仅仅是一条狭窄的街道,是母亲的山歌、父亲的渔网、奶奶的小脚、爷爷的书房。
1975年的冬天,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,一个女孩出生在桂西驮娘江畔的一条老街。她的哭声很微弱,她知道自己来得不适宜,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,很难分得出多余的粮食给她。可是,她还是跌跌撞撞活了下来。瘦瘦小小,眼睛明亮。她跟街面的青石板学数学,跟灰墙上的彩绘学绘画,在小雕窗的光影里区别旭日和夕阳,并通过门前的河流了解力学的美感,动与静的相爱与宿仇。
老街,街头到街尾,一千米。这是我成长的路,很短,也很长。
小学三年级,黑瘦的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作文《我的家乡》。我第一次感觉到“家乡”这个词,但我毕竟底子薄,没读过多少书,也没见过什么世面,满腔热爱被这个庞大而沉重的字眼吓住了,憋了很久,也只是哆哆嗦嗦写下“我爱我的家乡,爱我的小街,它很美,美得不得了,美得举世无双”这样幼稚的句子。
往南,沿河,左拐,一千米,老榕树下,是我读书的小学初中。往北,沿田,下走,一千米,就是我的家。再蹚河,走山,一千米,就是我家的水田山地。
我的世界,一千米。
清至民国年间,小镇作为县城,曾是滇黔桂大马帮过境之地,也是滇黔桂土特产货物商品的集散地,同时,又是烟土水路运输、扩散的通道,工商业、手工业繁荣,民居密集,风光一时。当时水路畅通,滇黔粤及桂客商云集驮娘江畔的立新街开铺设店,商铺林立。沿江设有五个码头,立新街算得上是贸易、政治中心。最热闹时,曾有日泊千艘船、夜秉万盏灯的壮景。后来因为陆路畅通、撤县立镇、集市搬迁,才衰败下来。
立新街原先叫太平街或河街,“文革”期间为了响应“新时代”的到来,改名为立新街一直沿用至今。不过,那是官方称谓,我们当地都叫它老街。
老街沿驮娘江岸铺开,东西走向,街头到街尾,长一千米,宽五米,街面以加工过的长条青石板铺就,被岁月打磨得油光锃亮。两排明清老房子夹街门对门、窗对窗,房与房之间紧密相连,呈现一种同仇敌忾又相互监督的同盟关系。只可惜,靠江的下排在1968年特大洪水中被冲毁,只剩上排。上排房子一律坐北朝南,临水面山。山,不算太高,极目还可以看到山外的天。
房子呢,一律飞檐画墙、花窗红门、一排三间的格局,二进,三进,甚至四进。以前,这条街是整个镇上最有权势和商贾之气的一条街,它们临街开了一个门、一个窗子,就成了铺面。转过堂屋,后面是活色生香的市井日子。终日靠着躺椅晒太阳的老人、惹是生非的小孩,还有一个忙碌而唠叨的家庭主妇。
现在,铺面都成了住宅,每进住一户人家,两家甚至几家共用大门与后门。正屋为堂,两侧厢房为卧,一侧两房。房高,用木板隔出一层阁楼,装五谷杂粮。四世同堂的人家还可以当卧房。穿过堂屋,天井是浅的,屋檐是高的,葡萄架是绿的。老街的江湖气息消散,市井生活一如既往,街头哀乐,街尾喜宴,生生死死,稻稗混杂,明月高,清风长。
这些建筑,都上了岁数,有着巨大的长条石基、石墩、石槛。细密的凿痕,精致的花纹,端庄,却又带着欲语还休的妩媚。有些房子,进式幽深,建筑精致。是官宦、官厅、大户人家甚至是外省会馆旧邸,带有深宅大院的遗传,有一副官邸或乡绅的嘴脸,它们将等级垒进了一扇门一堵墙,那临了街的窗户就成了它们的脸面。普通人家的,原木窗户,不上色,直木条,简单。殷实大户的,用整条石块雕成梅花状的石窗,或者用十月木或樟木做窗户,漆上朱红,柱子有细细波浪线,窗沿刻着细长的花蔓,掺了点黄红颜料,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致。
到了这个时候,每家的老木窗都灰尘斑斑,窗架子也掉了漆,半隐半现出朽旧的木色,窗内,幽幽暗,阳光,照进来不过一米。窗外,青碧的柚子树,叶子是新发的,花香浓郁,一阵风过来,柚子花,白莹莹,亮晶晶,飘落下来,闲闲散散,搭在路人肩头。
临街的房子外墙一律彩绘。也不知道古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,彩画百年不褪,线条栩栩如生。我家的画墙沿房子框出宽而长的白底,边框是藤条细花,内画着喜鹊花上闹春、仙人骑鹤、老叟对弈、童子侍茶、仕女竹下赏月。这些图案都是过往时光的收藏家,它们让那些时光,像一块块安静的金子,在青砖里幽幽泛光。